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第五章 庚子秘密 保命玉墜 (3)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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打,這會兒叫她全然拋到腦後去了。

生下秦深後,那麽些年遲遲沒有消息,怪不得婆婆林氏刮刺她下不了蛋,年紀越來越大,她傳宗接代的希望渺茫,性子越發怯弱,總感覺是自己欠秦家的。

這下好了,終是老天開眼,叫她懷上了這一胎。

她愛重秦山,這遺腹子便成了命根子,似乎不用十月懷胎,她便算準了是個男娃兒,連名字都有了,是秦山早早想好的。

秦深心裏也為著廖氏高興,她摸出幾十個錢給大夫,先抓了幾帖安胎藥回去吃。

大夫門外,都是跟著來瞧熱鬧的。

大夥兒一聽廖氏得了秦山的遺腹子,都大聲叫好。

他們念叨著是老天開眼,好人好報,秦山雖是刀子匠,損了陰鷙,可也行了許多好事,不該落個斷子絕孫的下場。

林氏也跟著來了,一方面避著外鄉那幫人再討要賠償,另一方面,也看看廖氏傷的如何,莫要一點輕傷,受了深丫頭的攛掇,到自己跟前訛詐銀子。

現聽到秦山留下了種,她心頭一陣舒服勁兒。

是兒子最好,山子有後了,家裏幾畝田多個青壯拾掇,她老來也多份供養。要是女兒也不壞,養大了不說賣給富貴家做妾做婢能得錢兒,就是討要點聘禮,也是一筆錢。哼,廖氏性子軟,萬萬不會跟自己爭錢的,那就由得她生去。

看著秦深扶著廖氏走出門,林氏撣了撣短褐上的灰,不緊不慢道:

“既然懷了身子,那就歸家來吧,沒道理跟著嫁出去的女兒,去住人家文太監的宅子。”

廖氏楞了楞,把目光投向了身邊的秦深。

秦深臉上笑著,嘴上不犟,只偏頭看了回去。

她提著聲說話,不僅說給廖氏聽,也是說給大家聽的:

“二叔二嬸傷得重,娘你回去幫襯,一日三餐竈火不斷,連帶著洗衣、灑掃、餵畜生棚子,還得幫著去田裏拾掇,哦,池子裏的老糞也該漚,正缺著人幹活哩。”

這話一出,廖氏臉色變了變,她似乎能想到自己回去後的日子,伺候著一大家子人不說,還得幹秦水地頭裏的活兒。

要是平時也就算了,她現在正是要保胎的時候,哪裏做的了這些活兒。

廖氏還沒表態,邊上的殷老漢首先吱聲:

“哪裏成!老秦家斷不能回去了,總不能叫婆婆伺候你吧,還是留在女兒家,先生了這一胎再說!”

邊上的人都點頭附和,嗡嗡的討論著。

平日裏就是廖氏幹活勤快,錢氏兩口子又是出了名的好吃懶做,都覺得不能回這個家。

林氏臉色越來越難看,拔著老嗓子,嚷了起來:

“我秦家的人,由得外人說嘴!老大媳婦,跟我家去!”

說罷,就要到秦深的手裏來搶人——

秦深挺身一攔,杏眼圓瞪,她本是五官嬌俏,無奈臉皮上有癩子,這麽一瞪顯得很是兇惡駭人。

“你盯著我做啥,你娘是我秦家人,你是潑出去的水,豈能由你做主?”

“分家!”

秦深目光森冷,從牙縫裏蹦出兩個字來,倒是噎得林氏沒了話說:

“你、你說啥?”

她一臉不可置信。

014分家

分家。

秦深不是沖動,她原本就想這樣做了。

“我爹在的時候,早該分了家出去的,現在我娘有身子了,我明天就去請秦家上輩叔伯來做個公允,商量著把家給分了!”

從前不分家,一來秦山心思不在這裏,只想著刀子匠的手藝,二來廖氏又怯弱,膝下沒個男孩兒傍身,哪敢提分家的事。

可現在情況不同,秦山死了,廖氏歸不得娘家,又懷了身子,必定是要分出來單過的。

秦深本想著娘親生下弟弟後,可以分的更加名正言順一點,可老秦家磨牙吮血,一副水蛭吸血的做派,讓她不得不立即分家,一日也不想再跟他們掰扯。

“你個賤蹄子,你敢慫恿你娘來分家?”

林氏氣得渾身發抖,山子都死了,這娘倆還想從她手裏往外分東西?

呸,做夢吧!

秦深不跟她耍嘴皮子,淡淡拋下一句:

“奶奶,一家兄弟幾個,沒有不分家的道理,你既選了二叔奉養你到老,分家是遲早的事——要不,你把二叔也分了出去,咱們兩家,每月供給你生活的口糧銀子。”

“不成!不成!我說不成就不成!”

林氏胸膛起伏著,這事兒她本就不占理,可因著心裏不願意分,只好仗著一把年紀,耍起潑來。

她一屁股坐在地上,拍著大腿就是一頓幹嚎。

嚎一句,說一句。

都是數落廖氏的話,說她生不出兒子,自己怎麽費心求菩薩,怎麽花錢請土方子治,現在好不容易懷上了,就要聯合嫁出去的女兒,來分老家的田地銀子,簡直是狼心狗肺。

秦深聽得頭疼,便讓廖氏先回屋裏躺著休息。

既然在這裏吵吵開了,那隔日不如撞日,她打算今天就把家分個清楚了當!

於是,她托邊上平日裏與廖氏相厚的嬸子,去把秦家本家兩個爺爺給請了過來。

老秦家死去的爺爺秦老頭,是本家最小的老五,上頭還有兩個哥哥健在,秦深把這兩個人請過來主持分家的事,就算是林氏耍潑,也糊弄不過去。

秦家這些日子盡出事兒,兩個本家長輩聽著信兒,都願意過來主持。

他們借著大夫家外的籬笆院子,就開始說分家的事。

花白胡子的老頭,坐在馬劄條凳上,抽了口旱煙後,就對林氏開口:

“秦山他娘,老五不在了,這分家的事你怎麽說?”

林氏撲騰的滿身是泥灰,臉黑如鍋底,狠狠剜了眼站在一邊的秦深,對著本家長輩,她只好軟了三分口氣:

“三叔,你不曉得啊,家裏難吶,山子走了家裏沒個進項,老二又被人給打傷了,田裏的活兒都得耽擱,這時候咋能往外分人哩?”

被稱作三叔的老頭,鼻下哼了哼:

“秦水小子閹死了人,揍了活該,這秦一刀的招牌,不如叫深丫頭帶了走,將來老大媳婦生了兒子,再傳給他就是了——你就幹脆一些,把家分了吧!”

林氏搜腸刮肚,又想了個由頭:

“三叔,因著王葆的事,家裏欠了不少銀子,為得是老大的活計,卻要我這個老婆子去還,現在要分家,是不是這債也得分?”

秦老頭不知其中曲折,為難的看向秦深。

秦深不懼,把其中緣由明明白白的說了一遍,略去最後衛槐君殺王葆的事,只說王葆遭了天譴,自己從山上滾下來,刺破了喉嚨才死的。

“若沒有二叔二嬸從中作梗,我爹就不必慘死了,我沒有問他討這條命便罷了,怎麽還反過來要我擔這債?”

說起大兒子的死,林氏也心中唏噓——

她為著這個事,心裏把錢氏給恨上了,這也是為啥,她看著秦水被債主逼得走投無路,卻不肯拿出自己棺材老本來救急的原因。

但現在事關自己的利益,她只能豁著老臉不要,梗著脖子道:

“不論誰惹的禍,家裏現在困難是明擺著的,要分家可以,你拿點錢出來補窟窿——要不,幹幹凈凈的出去,宅子、田地啥都沒有!”

秦深本就為了圖個清靜,把秦一刀的牌子拿回到自己手裏,沒奢望能從林氏手裏分到什麽東西:

“秦一刀的名號歸我,荊禾是我下手閹的,我也要一並帶走,還有中質梁上的寶貝兒,日後太監們回來贖蘭,都與老秦家沒關系。宅子我娘不要,但地得分,只要山裏頭的那三畝孬地,牲口也得給,家裏有一頭老黃牛和驢子,那頭驢子幹活不頂事兒,就分給我們……”

“還敢開口要地?要牲口?沒門兒!”

林氏跳起來就要罵,被本家三伯呵了回去:

“秦山娘,你也一把年紀了,跟自個兒的孫女嗆口做啥子,老大媳婦性子軟,向來都是你拿捏的份兒,再說,這麽多年了,家裏的牲口、磚房哪樣不是老大掙來的,就是要大份也不過分!”

林氏被堵了個沒詞兒,連憋得紅杠杠的。

這時,邊上另一位老頭也添了話兒:

“都是一家人,磕碰難免的,你啥都不想給,也不怕叫村子裏戳斷脊梁骨?深丫頭,趁著我們這些老骨頭還在,今兒就把這家分幹凈,你別怕,只說想要什麽?”

秦深沖著兩位本家爺爺感激一笑,平下心緒後,方道:

“我是嫁出去的女兒,本不該管這事,只我娘性子軟,不爭不搶,我若不出面要,怕是連一只碗都分不到——”

頓了頓,繼續說道:

“我娘一人懷著身子,先住在西林院子,也方便我照料她,所以宅子我們不要;山裏的那三畝孬地,與我家的地離不遠,能一塊收拾的;過日子的鍋碗瓢盆得勻一套;牲口不想給驢,那就給一頭豬,另分些個把月的口糧就是了。”

大家聽著,都點了點頭,這分家的要求實在不高。

“我看著行,秦山他娘,你怎麽說?”

兩個本家爺叔看向邊上的林氏。

林氏心裏盤算,孬地種不活莊稼,給了也就給了,鍋碗瓢盆選些豁口的打發也不費錢,口糧還有去年的陳糧剩下,至於這個牲口嘛……

“老母豬年上的時候沒宰,能賣十幾兩銀子呢,現在不能給她,春上倒是新下了豬崽子,準她抱一只走!”

老頭看不過眼,還想幫著秦深爭取一下,只是林氏撇過臉不說話,大有一種隨你怎麽說,老娘就是不肯多出一分的無賴架勢。

“好,就抱小豬崽,不要母豬。”

秦深痛快的應了。

在場的人都松了一口氣,林氏鼻下冷哼一聲,扭著身歸家去準備東西。

秦深托邊上的嬸子伯娘,幫著扶廖氏回西林院子歇息,自己則跟著人,上老秦家院子把林氏應下的東西取走。

到了秦家院兒。

秦深收拾好了閹割房裏的刀具,並著鍋碗瓢盆一塊兒,請殷老漢幫著挑走。

然後,她折起那三畝田的田契,仔細揣到懷裏去,再去豬圈抱了一只小豬仔,順手從雞窩撿走三兩只雞蛋。

謝過本家爺叔後,秦深帶著荊禾,一並歸家去了。

015安置

折騰了一整日,日頭偏西,天色昏沈的很快。

庚子在家早早就聽著信兒,他把自己的屋子收拾了出來,準備讓給荊禾住。

可荊禾哪裏肯受?

能從老秦家的火坑跳出來、被師傅收留,已經是得了大恩的,怎麽好讓主人再挪窩。

“你得好好養!別留下毛病。”

庚子臉上還是沒多少表情,只說了這麽一句,像是怕荊禾多問什麽。

他瞄了秦深一眼,然後,就閉口不言了。

秦深心知清楚。庚子也是受過刀子的,對荊禾有種又親近又排斥的感情,可他願意讓了自己的屋子給荊禾養身子,可見冷冷的性子裏,還是存著一副柔軟的心腸的。

卸下背簍,她笑了笑:

“房子一定是要再起的,南屋裏的儲間我給收拾一下,先叫荊禾住下,既然拿了秦一刀的牌子回來,凈身的屋子少不了得蓋。”

頓了頓,她看向堂屋後的一塊空地,挨著竹林邊兒,四處不著的。

看著像是一處打麥的場子,自打文瑯把田地賣了大半後,這裏就荒廢下了,她尋思著等手頭寬裕了,就把廖氏的住處,還有閹割房一起蓋出來。

娘親自立門戶後,泥坯草屋,好歹是一處遮風避雨的自家屋子。

有了打算後,秦深便去拾掇荊禾的住處。

廖氏和庚子也不閑著,兩人去了竈間生火做飯。

很快,南屋的儲間便歸置出來了。

儲間的米糧本就不多了,有幾只腌醬菜的壇子靠在墻邊、還有去年秋下,從孬地收來的甘薯零散的鋪在地上。

秦深用大竹篾筐子壘成一道墻,把儲間隔成兩間。

又在南窗下,把夏天乘涼的臥椅攤開,在上頭鋪上稻草壓實壓平,再蓋上層褥子,做成一張簡易的小床。

把荊禾叫到南屋,秦深掩上了門,輕道:

“躺下吧,我替你伸腿。”

荊禾灰突突著一張臉,倒顯得眸子黑亮如晶。

早聽說閹過三日之後,日日要有人幫著伸腿,每伸一次,都能痛得心肝碎裂,渾身發顫,但是這是必須的,不然老來容易龍骨不直、駝背佝僂,一輩子都不能伸直。

那時他被秦水關在閹房裏,屎尿不管,飯菜餿臭,沒有人在乎他的死活,更別提伸腿調養身子這種事了。

乖乖躺下後,他渾身硬邦邦的,睜著眼,看向邊上的秦深問了聲:

“師傅,您今後真要當一個刀子匠?”

“恩。”

秦深淺淺應了,跟著低不可聞的一嘆。

她的個性便是如此,要麽不做,既然做了,就要下功夫去做這件事。

除了繼承秦山的遺願,努力做個不閹死人的刀子匠,她還有自己的一些想法——

太監身上這一刀,細心照料,痛苦確實會減輕,可心裏的傷若沒人開解關懷,極容易走上歪路。宮裏相互傾軋,最是吃人不見天的地方,憑著阿諛奉承,詭計心眼得臉,出來的無非就是王葆之流。

頂天厲害的,也不過一個魔頭衛槐君。

想起衛槐君,她不禁渾身一顫,起了一臂的雞皮疙瘩。

搖了搖頭,心中暗道:她想要的,除了領娃娃進太監一門,還要教他們些手藝,以此為憑去宮裏謀生。

德智體美勞,她要一手抓。

誰說太監就要陰鷙猥瑣,貪財寡義?培養身心健康的五好太監苗子,就是她做刀子匠為自己樹立的職業標桿了。

心裏暗自鼓勁,手裏也沒閑著,她捏上荊禾的腿用力拉伸——

“啊!!”

荊禾一聲慘叫,額頭霎時沁出冷汗,倒吸著涼氣,一句嚷痛的話也吐不出來。

饒是他已受過閹割刀子的苦頭,可這伸腿的痛,也是絲毫不遜色的。

“忍住了,這才剛開頭呢,現下吃不了苦頭,我看還是別進宮送死的好!”

荊禾年歲尚青,可脾氣倔巴。

他聽秦深這話,便死死咬住了唇,盡管痛得要死,也不肯再哼哼一聲了。

小半個時辰過去,秦深停了手,她看荊禾整個人像從水裏撈出來似得,眸中頗有不忍,隱下情緒,淡淡開口道:

“以後每日這個時辰,我來替你伸骨,你休息一會兒,我拿來熱水替你擦了,等下就能吃飯了——我端給你,這幾日你不要下床了。”

“……”

喘著粗氣,荊禾閉著眼,點了點頭。

秦深從邊上撿來一只屎尿罐子,替他塞到床板底下,然後又檢查了下南窗紙,見漏風處已全部蘸補上了,這才扭身離開。

出了門,迎面廖氏捧著飯碗走過來。

對於少年的慘叫聲,她是早習慣了的,可即便聽了上千聲了,還是眸中帶淚,十分不忍。

“我給燉了雞蛋羹,看他都瘦成啥樣了,抓緊給補補吧。”

秦深一看蛋羹,厚得沒一絲水汽,就知廖氏起碼給打了兩個蛋。

前幾日給為了庚子補身子,家裏的蛋幾乎要吃空了,而且母雞這幾日不下蛋,多的能揀兩個,少的時候一日也見不到一個。

就這頓蒸上的蛋,還是她從老秦家順來的呢。

“娘,我留著給你和庚子補得,你咋一塊蒸了呢?”

“庚子的那碗我留下了……娘身子糙,不吃也成,再說你還花了老錢兒,給我買了藥哩,當年生你的時候,娘啥也沒吃,還要下地幹活呢。”

談起懷著的身子,廖氏眉眼間都是喜氣,這一份好心情,可是人參燕窩都比不上的。

“那哪兒成,我去小貨棧買些來,不成去王家嬸子那借幾個,改日再還上。”

秦深擦了擦手心裏的汗,要去堂屋裏頭拿錢。

“誒——別介,哪有為著吃蛋,上貨棧買著的,白白叫人看笑話了,還有你王嬸子剛擡了兒媳婦,家裏也緊巴,她前幾日還起了送小兒子進宮的念頭,你可別去借了!”

王嬸子與廖氏相厚一些,在老秦家時,兩人一道做針線活,去河邊洗衣服,只是她家裏也困難,平日倒是經常尋廖氏貼補幫襯的。

聽這話兒,秦深不由擰起了眉,盤算著手心裏的剩下的錢。

接了秦一刀的生意後,得蓋密封幹燥的閹房、得買豬苦膽;給廖氏補身子,抓安胎藥吃,也得要銀子;就是打理那幾畝孬地,雇工耕地填肥,鋤地保墑,不說給多少工錢,管人幾頓飯總是要的。

這多多少少又離不開銀子使。

光憑著文瑯留下的錢,實在左支右絀,況且還要攢錢給廖氏起宅子,少不得又是一筆開銷。

撓了撓頭,秦深看了一眼空蕩蕩雞窩,嘆了聲:

“先去抱一窩小雞回家養吧,待秋下就能生蛋了。”

廖氏點頭,想是記起什麽,添了一句:

“這事兒我倒是和姑爺提過,不曉得下月初一,他還能不能記得……”

算算日子,還有個五六日,秦深便不指望他了。

反正過兩天外鎮口有集會,不必往京城跑,走幾裏路去抱一窩來再說吧。

016雨夜歸人

入了夜,天下起了雨。

劈啪作響,聽雨打在瓦礫上的聲音,看來這場夜雨還不小呢。

秦深在炕桌上點起一盞豆大的油燈。

她從炕桌上拿起針線笸籮,想著納雙鞋底子出來,突然間,她想到院子裏還晾著藥材,於是心中暗道一聲:

壞了!

忘了這茬了。

是幾味治臉上癩子的茯苓、白芷,還有給庚子治狐臭的白礬。

她嘴裏一邊念著自己忘性大,一邊抄起倚在堂屋門檻兒邊的鬥笠戴上,卸下門栓子,迎著兜頭的雨水,往院子裏走去。

避開地上水汪子,正要從木架子上端走曬著藥材的簸籮——

就在此時,她餘光處看見了一個鬼祟的黑影,飄忽著從小路往自家院子闖來。

這黑影雖看著身量高挑,可背脊如羅鍋一般駝著,肚子還圓滾滾的,像一個怪物。

秦深心裏一緊,納罕:西林院子這麽偏,白日都沒人串門,怎麽深更半夜還有人來?

莫不是盜賊小偷?

秦深看了一眼早就熄燈的東西屋,不願吵醒庚子和娘親,只能咬牙自己上。

她順起一根搗衣木槌,貓著身子沿著籬笆墻,躲到了院門後頭。

聽見吱呀一聲推門聲後,她喝了一聲,擡起手裏的木槌,就往“小賊”腦袋上捶!

“敢來偷東西,先吃我一錘!”

……

耳邊悶哼聲響起,竟然是文瑯?

他單手捂著頭,被打得七葷八素,靠在門後頭嘶嘶抽著涼氣。

秦深尷尬的松了手裏的棒槌,扶了也不是,揉也不是,只好傻乎乎的站在原地,拿無辜的眸子盯著他看,弱弱憋出一句:

“你咋回來了,深更半夜的又下著雨,我看不清人,只當你是小賊呢。”

文瑯緩了一陣,見她烏溜溜睜著眼,一副無辜甩鍋的模樣兒,只無奈一嘆:

“宮外有差事辦,我就提早回來了……看你瘦棱棱的,力氣還不小。”

他沒有帶雨具,頭發濕漉漉的,大顆雨水順著他俊逸的臉龐滑下,落進他敞開的衣襟裏。

秦深往他的肚子上看去,衣服被撐的鼓鼓的,還有活物攢著頭不停動彈著。

再看他後背,那遠看像羅鍋一樣的駝背,原來是因他背了兩只麻袋在肩上。

麻袋上頭用朱紅圈著個糧字兒,便知是剛從城裏的糧鋪買來的粳米。

雨夜天涼,他一件薄衫冷得直發顫,又被打了這一棒槌,可卻絲毫不見他臉上有慍色,還是那一份溫潤淺淡的笑意,眸眼若星。

“上次走的匆忙,沒等著你回家,倒是聽你娘說家裏米缸空了,還有你想抱一窩小雞娃,我就給買回來了——”

他掀開衣服的一角,露出一窩黃絨絨的小雞娃來。

小雞一淋雨,又嘰嘰叫了起來,他忙拿衣服掩了起來。

“快進屋吧!別淋出病來了。”

秦深一邊催著,一邊幫著他卸下肩上的米袋子,吃力的提抱著,先往堂屋裏頭搬。

心裏想著:文瑯看起來身形清瘦,咋這麽有力氣?扛這麽兩袋米絲毫不帶喘的。

兩人濕噠噠進了屋。

細雨絲叫夜風一吹,斜著飛了進來,秦深立即扭身掩上了門。

摘下鬥笠扔在一邊,她去銅盆裏攪幹凈帕子,先給文瑯擦擦臉。

文瑯脫下已經濕透的外衣,把二十幾只小雞娃擱下後,放倒馬紮凳子給圍了個圈兒,讓它們在圈子裏撒歡,不會在屋裏跑的到處都是。

“我看雞窩破舊了些,明個兒我重新紮個柵欄,固一固那畜生棚子,對了,家裏怎麽有小豬崽子?”

文瑯接過秦深遞來的帕子,貼在被雨水打得冰冷的臉上,一陣陣暖意直往心裏鉆。

秦深另倒了杯溫下的茶水給他,把分家的事略說了說。

因怕他介意自己重操刀子匠的手藝,又解釋了許多,無非是秦水夫妻如何喪心病狂,閹死的娃娃怎麽可憐等等的話。

文瑯聽完,沈默了很多,甚至微微擰起了眉頭。

秦深以為他介意,正要打腹稿,再度進行洗腦游說時,卻聽他開口道:

“我月例不過三兩,怕做不出這許多事,家裏還有幾畝田,不若我賣了去,你先把閹割房造出來吧。”

秦深一聽原來他是為了錢的事情發愁,忙擺手道:

“不用不用,家裏養雞又養豬,本就剩下幾畝孬地種甘薯,若賣了去,豬娃子吃什麽,就是小雞娃的菜葉子,我也得另想辦法了。”

頓了頓後道:

“掙錢的法子我也有,我看竹林裏冒了好些筍尖,家裏也有腌菜的大肚缸子,可以先腌些酸筍子,制成酸辣筍菜,清脆開胃,我去城裏碰碰運氣,指不定能把豬苦膽的錢先掙回來呢。”

而且,等凈身的生意慢慢做起來,贖寶貝兒的喜錢、閹割的拜師錢,那都是一筆筆可觀的收入。

不急,一點點都能辦置起來。

聽秦深這麽說,文瑯點頭應了聲:

“好,你只管做,城裏的二葷鋪子我也有些路子,銷路什麽的交給我就是了。”

“恩,好。”

酸筍子屬於農家菜,登不得臺面兒,一般也只有切面鋪兒或者二葷鋪子肯開價兒收。

秦深本就沒指望賣給什麽大酒樓,靠著配方撈賺一筆,她是穿越來的不假,可這裏的人也不是傻子。

秦深心裏歡喜的應下,然後擡眸看向文瑯——

見他正仰脖子飲著杯中溫水,那凍得青紫的唇開始漸漸轉白。

他的唇色偏肉白,有一些病態的蒼色,只有淡淡的血色,襯得他面容清俊,溫潤潤的像一塊玉一般。

可這唇太有特色,叫人一眼便能認出來。

在她記憶中,衛槐君未用人血當口脂塗的時候,就是這樣的唇色。

她的背脊不自覺開始攀上雞皮疙瘩,挪著腳跟,往後退了一大步。

也許是她周身泛起戒備的氣息讓文瑯感受到了,他擡起詢問的目光,怔怔看向了她:

“怎麽了?”

“沒、沒事兒。”

別開眸子,深吸一口氣,她不停的給自己做心裏暗示:

一定是巧合、一定是巧合,這個時間相像的人多了去了。自己都有穿越的概率,長得相像又有什麽大驚小怪的。

可是……

這也太巧了吧。

都是太監,還都是西隴來的,長相嘛一個素顏,一個妝後,除了性子天南地北,氣質水火不容外,感覺真的像是一個人哇!

不成,她真的沒法說服自己。

如果文瑯真是衛槐君,是個能得奧斯卡影帝的戲精,在這裏裝模作樣的玩農家樂,她就要傻了,半夜被戳破喉嚨捏斷氣管都是分分鐘的事。

咕咚咽下一口唾沫,她目光逡巡,上下將他看了一遍,見他身上褻衣半濕不幹的,貼著裏頭的肌肉,腰線流暢,腹部緊實,好像還挺有料兒的——

呸呸,這個關頭,居然還能跑偏了去!

她擡起手,暗自捶了下自己的腦門,這一敲,讓她立即想起了件事。

當日她曾撕開了衛槐君的褲腿,並且在他的毛腿上狠狠咬了一口!

那時,她是下了死口的,記得還嘗到了血腥氣味,這才過了多少日子,應該還留著疤……

這麽想著,秦深便把目光,牢牢鎖在了文瑯的褲腿上。

017驗明正身

撓了撓頭,秦深搬走炕桌,歸攏了針線笸籮,然後拉著文瑯坐下。

“我看你的鞋都濕透了,踩了一路水汪子,腳底滲寒,容易得病,我給你泡個腳吧?”

文瑯有些受寵若驚,忙擺了擺手,溫笑依舊:

“不用了,都是粗賤被使喚的奴才,哪有那麽嬌貴。”

太監是奴才,別說在水汪子裏淌著走,就是刀子尖,炭火堆,主子一聲令下,該跪該磕頭的,一應少不了。

所以很多老太監身子都寒,特別是腿腳、膝蓋,一到朔冬雨天就紅腫的沒法看,吃盡了苦頭。

“什麽奴才不奴才的,那是在宮裏頭,現在是在家裏。”

說完秦深便蹲了下,態度堅決的脫下了他濕漉漉的鞋子,然後回身去打熱水。

文瑯略有些局促的縮了縮腳,他低頭看著自己濕透的布襪,心裏還品著她方才的話兒。

家……

這一個字,猝不及防的紮在了他的心坎上。

吱呀一聲,門開了又閉。

秦深端著一盆熱水回來,把木盆擱在炕邊下頭。

接著,她打火星點起了涵洞裏的幹草,準備燒一燒現在冰冷的炕。

文瑯擡起腳,伸進了木盆子裏。

溫燙的水,讓他渾身舒暢,只浸了片刻背上已然開始出汗,腳背發紅發麻。

秦深定了下心神,唇抿成了一條線,遲疑著伸手,想要去挽他的褲腳——

“我自己來吧……你的手,怎麽這麽涼?”

文瑯觸上了她的手,發現她微涼的手心莫名還有一絲顫抖,便反手握了上去。

名義上雖是夫妻,可兩人聚少離多,這還是頭一次所謂的肌膚相觸。

秦深這麽一想,手肘便往後一縮,手像泥鰍一般從他的地方掙脫了出去。

兩人四目相覷,沈默中都有些許尷尬。

文瑯面上依舊風輕雲淡的,可一抹自嘲之色舜息而過,匿在他平靜的眸色之中。

他從她手裏抽過洗腳布,搭拉在木盆邊沿,徑自伸手,挽起了自己的褲腿。

秦深餘光間瞥去,心裏滋味難辨。

他的褲腿被挽到了七分處,別說牙印了,就是連根腿毛都沒有……

文瑯就是文瑯,但他和衛槐君一定是有關系的,否則那魔頭不會看在玉墜子的面上,饒過她的性命。

斟酌著如何開口相問才不會唐突……

可這件事會不會這是人家的隱秘,不願意叫外人知道?

秦深垂著眼簾,愁腸百結,一直猶豫著。

直到文瑯的洗腳水開始發涼,他拿起擦腳布,拭著腳上的水漬,她才回了神兒。

不管如何,她現在是他的宦妻,不算是外人了。若是安穩的搭夥過日子也就罷了,可那衛槐君就像一顆定時炸彈,隨時威脅著她的性命。那種猜忌和提防,無時無刻不在折磨著她的神經。

這早已經不是文瑯一個人的事了。

“其實……”

秦深幹澀著嗓子開了口。

文瑯偏首看了過來,示意他在聽。

深吸一口氣,她拿著認真的眸色,對上了文瑯的眼睛:

“那日王葆贖蘭,我險些就死了”回憶當日兇險,她還心悸不已:“王葆不是跌下山刺破喉嚨死的,他、他是被衛槐君用手……刺破喉嚨,捏斷氣管才送得命,我就在邊上看著,看著他這樣死在我面前。”

文瑯的淺笑凝在嘴角,眸中泛起覆雜的情緒。

“你……碰上他了?”

秦深點了點頭,一瞬不動的盯著文瑯看,不肯放過他臉上的任何表情。

她掏出貼身戴著的玉墜子,拎著遞到了他的眼前,墜子溫潤通透的玉色,還沾染了她的體溫。

“你曾說,這玉墜子是保命的東西,叫我千萬好生保管,為得可是這個人?”

“……”

文瑯緘默不語,他的眼底好似一口深井,藏匿了太多情緒,因為藏得太深,所以顯得波瀾不驚,給人一種平靜溫潤的錯覺。

秦深見他沈默,自然也不肯罷休的,今日問不出個結果,來日怕是再也張不開口了。

“不瞞著你,我八歲的時候與他還有一樁糾葛事兒,最近才記起來,那秘密犯了他的忌諱,我現在怕是他心裏的一根刺了,他隨時要殺我的——”

攥緊了手中的玉墜子,她緊迫道:

“若不是這玉墜子救了我的性命!我怕是……文瑯!這究竟是怎麽一回事,你把玉墜子給我和庚子,那你怎麽辦,他會不會遷怒你?”

秦深不再追問文瑯和衛槐君的關系,只是為他的安危擔憂著,這讓沈默著的文瑯,翕動了緊抿的唇。

搖了搖頭,他迎上她的目光,輕道:

“這玉墜子是信物,無論誰掛配著它,他便會護她安全,這是他欠我的。”

“那你呢?”

“放心,他害不了我。”

文瑯清淡一笑,那聽起來可笑的自信,用他潺潺如水的嗓音道來,竟帶著不容忍質疑的從容。

一個是身兼司禮監秉筆的東廠督公,位高權重的太監頭兒,一個是宮裏藏書閣的小主事,要是換了其它人來說這話,秦深是打死也不能信的。

天下竟還有衛槐君能顧忌的人?

顯然,文瑯和衛槐君之間的糾葛關系,不是一兩句話能道的明的吧。

過去的事兒,文瑯顯然不想再提,他既給她吃了定心丸,那她也不會再繼續追問下去了。

文瑯半闔著眸子,本以為秦深還會死纏爛磨的追問,等了許久,也不見她開口,便擡眸看向了面前之人——

她安靜站在跟前,雖然臉上癩子醜陋,可眸色晶亮,那一份體諒和理解,變成她凝在嘴角邊的克制,讓他心中分外感激。

站起身,文瑯攥上她的手腕,從她手心裏拿起玉墜子,幫她掛到脖子上去。

他手指修長,拿捏著紅繩兩端,在她纖細的脖頸後系了個結。

“你會好好的,別擔心,我會護著你的。”

他擡過六房女人,卻是第一次,許下這一句承諾。

秦深聽著這話,心裏一跳,莫名的情緒讓她很無措,上輩子失敗的婚姻,讓她這輩子決定對感情之事避而遠之。

況且,眼前的丈夫是一個閹人,是一個絕對不能有任何想法的人。

伸手把玉墜子貼身藏好,整理著自己的一時迷惘的心思,秦深擡頭笑了笑:

“是,你是一家之主,大小的事兒都得你護著呢——明個地裏的土該翻了,咱們趁著三月春種些大豆吧,到了七八月翻到地裏悶熟,不用糞就能肥地,來年春就能下麥苗了。”

文瑯聽她岔開了話兒,眸眼淺笑:

“聽你的,我還正愁上哪裏漚肥去,家裏人畜少,漚不了那大糞草木灰。”

秦深聽著耳邊小雞娃喳喳叫的聲兒,對家裏未來的發家之路充滿願景。

“還有竹林的筍子,你難得回家來,就你一個勞力,得幫我挖足了數才成。”

“好。”

沒有二話,不管她說什麽,文瑯總是笑著應下,即便她說的那些事兒,幾乎要把他當成三頭六臂的鐵人來使喚了。

說到後來,秦深自己也覺得活兒重了些,便擺手補了句:

“也不能太累著你……哎,缺個人手!”

“多收些小徒弟,你少收些拜師凈身的紅錢,只讓他們來幹活就是了。”

“這門生意,我還真希望少開張些,家家戶戶有飯吃,誰願意送娃娃去當太監……一聽說我這兒只幹活不收紅錢,這不是誘著人來麽?”

文瑯失聲笑了。

秦深才不管他取笑,徑自取了水盆潑了出去,念了聲:

“避一避,勿怪勿怪。”

回身在門上落了栓,她把炕上的褥子鋪平整,松軟些的被子給了文瑯,自己另取了一條老硬的薄被,將就湊合一下。

心裏想著:反正,他也住不了幾晚上。

兩人分躺著,一個面著炕窗兒,一個依著邊沿兒,中間空落落好大一段。

互相道了句晚安,秦深吹燈合眼,很快便會周公去了。

018下地

一場春雨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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